阿蒙特丽莎
是暮春时节，她来到了我的面前——那让我始终感觉奇妙的少女。
阿蒙特丽莎是突然来到我们学校的，十七岁，是个犹太混血，乌黑浓密的鬈发，像是颜料滴在水中渲染开来的碧色眼睛，既朦胧又迷离，却暗波涌动，时常泛着光芒，是十分美的眼眸。她生得很美，不是第一眼便被惊艳的那种美，而是越是看她越是柔和，五官越发柔美起来，一双极其有神的眼睛动人心魄。
阿蒙特丽莎来到这里之前在各国辗转，据说她能说四五种语言，俄语、英语、法语、意第绪语，还有犹太民族的希伯来语。我问她为什么会懂这么多语言，她看了看我，回答说：“如果不是所有人都懂你的语言呢？只有学习他们的语言。另外你去阿摩司大街上拉一个人用俄语和他交谈也没问题。（她曾住在那儿）那儿最不缺的就是学者、作家、诗人、理论家这种人！不止那…不止那都充斥着书籍。”说这话时，她扬起眉毛突然提高音调，而后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垂下眼睑有些悲伤的模样。这时我想起她日夜都在读书，一直都在读，一直。
阿蒙特丽莎在学校里被部分人排挤。那些人甚至每时每刻揣测她是否在动坏心思，带着最恶心的目光去看待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某次他们狠毒地侮辱她，把她的课本全部扔到地上不停地踩，一面发出嘻嘻哈哈的声音一面把脚踩在低下身子捡书的阿蒙特丽莎身上，那次她确实是生气了。我还记得她极其平静地接受了一切，那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她站起来，皱着眉，淡粉色的唇被咬得红润起来。接着，她说：“先生们女士们，如果你们能停止这愚蠢而又无意义的行为就好了。简直是太可悲了！”她在最后一句上加重了语气，眼神锐利得像是要将人贯穿。而那些人一下子哑口无言，他们意识到自己眼中的弱者一单被欺凌过了头，忍耐到了极点时，也是会变成攻击他们的野兽。
我想起一个夜间，阿蒙特丽莎坐在我的床头。我们在进行一场谈话，是朋友间推心置腹的交谈。她流露出真情实感，真切地说：“你还记得前几日那些欺凌者吗？他们不知道教养是什么，真是可怜。甚至自以为这种行为是对的，是高贵的表现。可是教养在他们身上却荡然无存。他们试图寻求一种认同感，是的，他们从欺辱中寻找自己的意义。多可悲啊，多可悲啊！让人悲痛的是他们竟然好像是以为喊着‘Jew，Jew！’看他们在地上打滚的模样就能使战争停止，天真而又幼稚的想法啊。战争永远也不会停止，永远也不会。我想，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她低下头，灯光打在她身上蒙上一层阴翳。
“不是犹太人带来了战火，是人类自身的卑劣。他们不信任自己。几百年后这场战火仍会在你们的墓碑前熊熊燃烧，映照在你们民族的眼中。又将一个民族的灵魂给灼烧。……这是在历史的潮流中所不可避免的，你们迟早会发现，总有一天现在站在眼前的革命者、伟人都会被沙土所掩埋。如果世界发生了一次文明的革命，那么这些痕迹或许都会被抹去。我们活着的痕迹荡然无存就如教养在他们身上荡然无存了一样。我们之所以要活着就是坚信着一种希望，而他们却没有，所以请不要可悲地以为自己高高在上。我还记得在某个学校一个朋友被人所欺辱，他是犹太人，后来他的父亲也被那些毫无教养的可悲人所扒下裤子羞辱！文明究竟怎么了！难道现在活着的人们脑中的道德感都在生活里被磨损了，被撕裂了？请发自内心问问自己，问问自己到底是以一种怎样的形式苟活的。”流淌着犹太人血液的阿蒙特丽莎说出了这样的话，说到后面我发现她又好像在自问自答，在灯光的朦胧下噙着泪，泪水闪着光芒，而她在微微颤抖。她苍白的脸上染上了一抹红，是情绪的激动让她身体发烫。
那晚阿蒙特丽莎握着自己的手指，她不停地说自己就是犹太人，她一直都是犹太人，身上流淌着犹太民族滚烫的血液。她那双碧色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带着笑，她对我说想要堂堂正正地以一个犹太人的身份在世界上活着或死去。她才十七岁，她说她才十七岁，她还有很长的时间，她很高兴她十七岁却早已懂了“民族”这个词的含义。她也时常会为了这件事而感到难过，她的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心里满溢着遗憾。“我多想，我多想和普通的少女一样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与朋友在午后的花园里喝着下午茶，聊聊天，看看书。再在花季的年龄，是的我十七岁，和一个少年谈一场恋爱。我们手挽着手，青涩又甘甜。而不是在学校里面那样的同学、那样的老师。我们可以漫步在山野间，躲在花丛间亲吻，就像偷食蜂蜜一样。这类稀松平常的事令我羡慕极了，真的。我常常要在夜间感觉呼吸不畅，我快要被这弥漫着硝烟的空气给折磨死了。我想舔舔嘴唇，露出烂漫的笑，吃着蓝莓、樱桃、草莓什么的，脸颊绯红，和同龄人接吻。尝试什么是甜蜜，什么是爱情，就算是和女孩子也没关系。我从不觉得民族是影响两个人交流的因素，同样我也不认为性别是影响恋爱的因素。很傻吧？”她说着说着看向我，突然破涕而笑，脸确实红了。
阿蒙特丽莎后来走了，之后我不知道她究竟在哪里。她在临别说告诉我她要去以色列，去见识一下新生的民族。在她走之前，她捧着我的脸吻了我。我知道这是她一直想做的事，果然她始终怀抱着希望与热情啊。阿蒙特丽莎，阿蒙特丽莎呀，我始终无法忘记她。